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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五车间面对面的交锋结束后，李子长出了一口气，仔细回想每个细节，李子觉得这起码是一场平局吧。但又忍不住怀疑：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吗？李子总是不踏实，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李子感觉这套系统包含太多的信息量，又包含太多的系统以外的东西，自己要完全把握真的很有难度。李子决定再多跑车间，多了解和询问各车间的情况和想法。
在随后一周多的时间里，李子连续跑了一分厂、九分厂、17车间、32、35、38车间、又跑了物流、采购、仓库、销售等与生产有关联的部门，见到了从厂长、主任到工艺员、生产调度、部门经理等不同岗位的人员。深入沟通和了解了车间中高层、生产现场和各个部门的很多想法，对这种工作李子越来越轻车熟路。但是总的来说，李子得到的新鲜想法并不多，毕竟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历，李子的很多思考已经非常深入，车间再提的想法多数已经在李子的思考范围之内。因此李子感觉在这些车间的调研可谓游刃有余。因此在每个分厂、车间和部分李子听到的都是肯定和赞许，为此李子也信心满满，甚至有点飘飘然。
李子也有了很意外的收获——李子在各个车间详细讲解了新的排产理念和方法，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从车间到各部门，到处都开始有人讨论这样的排产系统的好坏得失，各种意见和说法纷纷出炉，李子已经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发生的变化，就像一个装满化学物质但是长期一成不变的烧杯里，突然被加入了一勺催化剂，各种化学物质开始熔合、反应。虽然这种化学反应才刚刚开始，最后的结果还远远没有出来，但是它注定将是一场质变。
12月下旬，接近年末，恒星各部门年终茶话会在厂里最大的多功能厅进行，这也算是恒星厂每年一次的例行公事，无非大家聚在一起喝点饮料，领导们讲一些官话，搞些总结表彰评奖之类的活动，比较轻松。李子最近上上下下跑的很累，本想借机休息一下，但是李子没有想到自己马上面临一场遭遇战。
一开始的气氛很轻松，宽敞的多功能厅被布置成很多休闲茶座的样子，摆了很多饮料和小吃。李子、小江同志和沈工一进大门，小江同志看到会场‘建设和谐恒星….’字样的大标语就开始摇头，说：“你知道美国人怎么说吗，no
money no harmoney，英文里所谓‘和谐’就是：哈，money！简直太对了，没钱怎么可能有和谐？强烈要求发钱！”李子和沈工一笑，说怪话几乎就是小江同志的本分。
李子一眼看到刘永远远的坐在会场一角，于是从桌上拿了一听可乐抓了几颗开心果绕过去。刘永手里拿着一瓶绿茶饮料，正在和工艺室的几个女同事聊天。
李子先去和刘永打了个招呼，刘永笑着问这些天忙什么呢？怎么都看不见了。
李子说去了好几个车间，刚从生产部过来。
刘永笑着说，我知道你去跟生产部说什么了。
李子不解，问：我说什么了？
刘永学着李子的口气和样子说：只要你们生产部算出一个详细计划结果来，车间就没话说了，不就等于生产部说了算吗！
李子大吃一惊，自己真的跟生产部的人说过这层意思，虽然原话不是如此，但是也差不多了。自己的那点小算盘竟然被刘永一语揭穿。这玩笑开得，也太命中要害了吧。李子脸上的表情都已经承认了，还一边嘴硬说：“我怎么能这么说呢！肯定是你们车间说了算的。”一边还尴尬的挠了挠头。
刘永看他憨憨的样子忍不住更笑出声来，推了他一把，说：没事别怕，冯厂长不在这。
李子也不甘示弱，说：冯厂长在也不怕，就告诉这都是你教我的。
刘永憋着笑说：别提我，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开过玩笑，李子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上次的事真的要感谢你，幸亏你给我解了围。要说MES你真的比我更懂，还有生产计划这块。我从来都没想过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刘永说：哦，那个MES工艺数据的事，因为以前搞过一段，要不是缺产能计划这一块差点就上项目了呢。还有你知道咱厂之前搞过好多培训，我是一个不落全都参加了，虽说没多大用，但是也多少知道了点。我那还有一箱子教材和资料呢，你要需要就拿去吧。
李子顿时睁大的眼睛，说：太好了，我正需要呢！我的理论水平急需提高呀。
刘永又问：对了，你去了好多车间，别的车间都怎么说。
李子刚说到：不错，都很认可，我正准备开始写项目方案呢……就看到小江同志端了一块小蛋糕走过来，远远的就开始喊：太不够意思了吧，把朋友扔一边躲这来了，重色轻友呀！
李子笑着说：不愧是当卧底的料，哪都有你，还不快去找你的上级对暗号去。
小江同志看着刘永一脸沉重的叹了口气说：唉！一个人当卧底真没意思呀，要不然刘永你来信息部陪我一起潜伏吧？好歹有个照应不是。
李子假装惊讶说：你不是要假扮夫妻吧？
小江同志对刘永说：你当我的领导还不行吗？
刘永笑着撇嘴，对小江同志说：怎么你们部的人都想让我当领导去？想的美！我可没这个福分，快省省吧。
这时候恒星厂各位领导开始进场在主席台落座，徐总拿着一摞稿纸坐在麦克风前，大喇叭响起尖锐的‘吱——’的声音。
刘永说，快坐下吧，看这次领导表扬小江同志的稿子都写那么厚了。李子一脸同情的看着小江同志说：小江同志又要遭表扬了！
小江同志一边和李子走回信息部的座位一边夸张的用手指着远处的主席台说：我告诉你们，谁表扬我我跟谁急！李子用拉架的姿势把小江同志按回到信息部的座位上。旁边几个人看到小江同志的表演笑的前仰后合。
徐总开口先拿旁边一脸严肃的财务部经理开玩笑，说这个钱我自己出那个钱一会你得给我报销，等众人哄笑热闹一通后才逐渐进入正题。首先宣布各种表彰人员名单。几年前这类仪式还很正规隆重，现在的人都太现实没人当回事了。恒星厂的工资条已改成密封后发到每个人手里，为了避免争议，谁也不知道别人挣多少钱，真正的奖励全在这里面了，所以此时所有人的心态都比较平和。李子身边的沈工在掌声中上台去接过一个硬卡片样的证书，回来顺手扔在旁边的座位上。
总结、表彰之后，徐总开始大讲企业文化，众人都礼貌的做倾听状。又讲到企业明年的目标，要进入业内市场的前几名，要增加奖金让收入再提高再加宽停车场等等，会场上也难有热血沸腾的效果。但是随后徐总提到：企业信息化建设要有突破性进展，管理理念要大幅提升…….李子听的竖起了耳朵，会场内很多人都知道徐总在说什么，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徐总继续挑明了说：生产管理一直是个薄弱环节，严重阻碍企业发展，要不要变，怎么变，我们已经到了不能再回避的时候了。
这时候会场内非常安静，李子虽然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但是感觉全厂的焦点此时正汇聚到他身上。李子成为这个游戏的主角之一，李子很喜欢这种感觉。
徐总讲完话之后进入分组讨论阶段，就是各部门的人自己凑在一起再说点什么。老苏说今年大家都辛苦了，沈工踏实肯干获得公司表彰是咱部门的荣誉，明年咱们部门任务繁重要继续努力等等。随后老苏让每个人都随便说说，这种场合下说的更多的是开玩笑的话，只引起一阵阵的笑声。然后就没有什么事了，有人陆续离开，最后剩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聊。李子漫不经心喝着饮料一边想自己的心事，突然注意到远远的地方徐总在和马部长、几个分厂厂长、车间主任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一会这些领导们又一起转到了五车间的位置说的很热闹。突然李子看到刘永直向自己这边过来，刘永走到李子身边低下身子贴在李子耳边说：徐总让你过去。李子陡然一惊，一时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先过去。
徐总看起来情绪很好，招呼李子说：来来，坐下坐下，咱们这人都齐了正好就缺你了。今天就是大家在一块随便聊聊，说说明年咱们的打算吧，有没有信心？
李子注意到围坐在一起的有马部长、几个车间主任，冯厂长、刘厂长、姚主任、赵主任、工艺室吴主任、刘永、五车间的生产调度、工艺主管、还有其他几个车间的生产主管和工艺人员，有几个是李子刚刚调研中打过交道的人，其他几个人只是面熟还叫不出名字。
虽然气氛比平时开会随便多了，但是在这么多领导面前李子还是有点拘谨，安静的坐下并不说话。
冯厂长打头阵，说：我们全听领导的指示，领导指到哪我们就干到哪，有困难一定全力克服。其他几个车间主任也随声附和。徐总摇摇手说：得了得了，这些话什么时候说都行，今天就免了吧，说点实际的。说说咱们厂生产上面的问题到底出在哪？
几个主任、调度还有工艺的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现在的工人不好管理，需要再加强培训；纯手工生产的部分管理难度大，意外情况比较多很难办；供应不及时，部门之间协调有很大问题等等。这些观点对新人的李子来说也是老生常谈了，李子心里大不以为然，心想我早就逐一反驳过了，现在还拿来说事。李子正要找个机会发言，徐总先开口了。
徐总说：这些的确是问题，而且厂领导也都考虑到了，一定要解决。但是用什么方式解决？是不是用咱们现在的模式加强力度去改进去完善？你们认为要用多长时间？咱们厂等得了等不了？
徐总见没有人说话，也注意到李子欲言又止，于是点名：李子你说说看。
李子早就憋着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刚才提出的那些问题其实都不是真正的问题，而是恒星厂更深层问题所引发的表面现象而已。更深一层的问题是咱们的工艺数据从来没有准过。工人为什么难管，你领导连怎么生产、按照什么指标什么规范都没有，靠他们自己去控制，工人怎么可能好管理？没有标准工艺也没有生产规范，根本就没有多少是意料之中的事，意外怎能少？生产没有计划没有时间没有产能概念，怎么可能要求供应及时？每个车间都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完工，怎么能要求别人与自己协调？而没有准确的工艺数据只是很多错误的根源，但还不是整个问题的根源。真正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的管理思想落后，把生产分成好几层，每层都是人在控制，生产管理就是上一层控制下一层，但是每一层的人都说不清细节和管理原则，总之，从思想上没有把生产当成一门科学来看。”
李子说的很解气，但李子的反应也很快，几乎没等说完就开始后悔了，音调也在不自信的慢慢降低。因为从现场所有人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到这些话的结果是什么。
话音才落，李子也不认识的不知是哪个车间的生产调度或者工艺主管发出一句话来：李子你是要给我们出工艺数据吗？当场立即发出一片窃笑声，可以听出几个厂长和车间主任的声音，反对外加讽刺的含义十分明显。
李子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话的意思当时去各分厂调研的时候都已经表达过，当时说出来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得到很多赞同。但是换一个场合，特别是在领导面前这么直指要害，似乎是触犯到了潜规则，必然招致直接反对。李子后悔自己完全可以说些圆滑点的话先过去，然后再慢慢来。但是李子又转念一想，这是早晚都会有的冲突，不可能避免，既然狭路相逢，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李子恢复了平静而又自信的口气说：这些工艺数据不可能是我出，谁来出，怎么出要有严格的规范。
另一个人的声音继续说：也就是这事你没干过，也不想干，那对生产现场的情况你了解多少？有的工序这个工人今天干要2小时，明天干1小时，不该由人来控制吗？人管理就是不科学，让你把它变成电脑里的数值算出一个东西来这才叫科学？
李子还没有回答，另一个声音说：生产工艺里包含很多东西，大多数工艺数值和规范你根本不懂，产能和时间只是工艺数据里的一小块。你这种根本不懂工艺的人说我们工艺数据根本没有准过？什么叫准？精确到天不准，精确到小时，还是分钟还是秒才准？你要求我们按照秒钟来生产吗？
不知道又从哪里传出一个声音说道：“要不然我去拿一张图纸来你来帮我们准确一下？”再次引起一片笑声。
四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不客气，李子明显处在一片围攻，甚至是群殴之中。但是这种状况没有压倒李子，反而更激发了李子的斗志。
“3972除以198等于多少？”李子不假思索的反击似乎十分平淡，声音也出奇的平和，但是众人可以听出其中信念的坚定。
“什么？”很多人没有听清。
“3972除以198等于多少？”李子继续保持平静。
“算这个有什么用？没人带计算器”有人不屑的说。有人说‘找个笔很快能算出来’。
李子还是以无所谓的口气说：“不用找了，我可以告诉你，大概在20左右，刚才聊天有人说了这次会议买饮料和食品的钱就是3972，不到4000，咱们厂参加会议的准确人数是198人，不到200，所以简单算成4000除以200就知道了每人花费在20元左右。”
“这有什么关系吗？”
“明天财务部给领导做汇报，告诉徐总说每人的花费是‘20元左右’，你们认为怎么样？”
多数人从迷惑中已经看出了李子的反击要点，一时处于暂时的平静中。
李子继续用他的无所谓的声调说：“我相信财务部不会这么办事，在底下说说‘20元左右’是可以的，但是真的出报表了，不能这么报，最后给的一定是一个精确的数字。我问你们为什么？”
李子看还是没有人说话，继续说：“我告诉你们，不是20整，精确的数值是20..060606……是06的无限循环小数。可是徐总真的很想了解20元以外花的这几分几厘的钱吗？恐怕不是！所以，没有原因，没有为什么，这只不过是干财务的习惯而已。”
众所周知李子是学数学的，心算一个除法还不是小菜一碟，在这上面没有人试图出来反对。
李子刚打出了一张大牌，就有了继续出下一张牌的权力，接着说：“告诉你们咱们厂生产管理的现状，那就是习惯于并且满足于‘20元左右’这样的结论，而且养成长期习惯后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稍停顿了一下，正当有人清了清嗓子要出声的时候，李子毫不客气的提前说话堵住了对方：“而我认为这个习惯没有什么不好的和不对的地方。因为财务算一个数太简单了，按一下计算器就完事，所以才会有每分每厘钱都要算清楚的习惯。生产上为什么没有养成算一个订单几点几分能完工的习惯？表面上看是因为工艺数据不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没有合适的计算工具，如果有这样的工具，精确到分钟的计划就成为习惯，不管它有没有用，那时候精确的工艺数据也才成为习惯，没有精确的计划就不会有精确的工艺数据，没有合适的工具也不会有精确的计划。现在咱们上项目的目标是这个工具，而不是工艺数据。”
李子最后不客气的强调：“在生产管理上，你们比我强，这点我没有要与你们争；在研究计算工具上，我比你们强，这点是不是有争议？所以这就是现在的分工方式！”
有人不做声，有人在摇头。这次是赵主任开口说：生产管理不是算数运算，恐怕不能拿计算器来做比喻，没有那么简单。李子从这个声音中听到回归理性思考的趋势，对李子也算是一个阶段成果吧。李子正要说话，下一个站出来质问和否定的人让李子大吃一惊。
刘永突然开口问：李子你干过软件开发吗？
李子一时不解，说我在ERP公司的时候干过。
刘永又问：ERP公司里软件开发人员有没有制定精确到分钟的工作计划的习惯？
众人中顿时有赞许和应和的声音。李子头上有点冒汗，脸色很不好看，但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而是其他的原因。李子如实说：ERP的开发计划和开发方案要事先上报，开发时间要领导批准才能开始干，但是不可能精确到分钟，一般到天，或者到周也有可能。
刘永继续问：为什么？
李子知道现在自己必须毫不示弱，说：“软件开发属于研发工作，要一边研究、一边设计，一边写代码，还要一边做测试，还有很多反复，这个工作过程太复杂，根本不可能预测，时间更不可能精确到分钟。所以软件公司开发人员是经常加班的。”
刘永问：那么你为什么认为生产过程就不是研发工作呢？很多生产过程就是要边设计边研究边生产和测试，也有很多反复呀。
李子说：如果用ERP公司做比喻，ERP公司里有专门的打字员，他们打字的速度差不多每分钟100字，这个数字也算是打字工作的工艺数据了。如果打一篇5000字的文章，对打字员基本就可以制定出精确到分钟的打字计划。这并不稀奇，办公室经常会要求打字员在9点半以前把这个稿子打出来，这就相当于分钟计划了。企业生产中的单件生产可能有很多‘研发’的因素，但是一旦生产稳定了，数量上去了，基本上就与打字相类似，还是可以制定出精确计划的。
刘永说：可咱们厂最一般的生产过程也比打字要复杂多了，为什么生产过程一定是打字就不能是软件开发？
刘永追问不止，李子转念一想：刘永对生产计划的认识非常深刻，不在自己之下，李子已经领教过多次了。如果之前刘永一直在帮自己，这次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李子一时狐疑，但是没有时间多想，又转回到软件开发与生产这个正题上。李子又有了新的思路，说：“第一，生产有工艺数据，即使不准确，需要研发和设计，也还是可以有很多数据估算出产能和时间。而软件开发没有类似的生产工艺数据来估算，估算的准确度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第二，软件开发基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有问题也可以自己搞定而不用影响别人；而生产过程涉及到很多人和很多部门，有复杂的前后关联，所以计划必须非常准确。第三，有精确的生产计划不一定按照计划做精确的执行，精确计划可以只起到产能计算的作用，对企业非常重要，而ERP公司并不需要类似的产能计算。”
一直不出声的徐总终于开口说：刘永和李子说的都有道理，起了个头，这样很好，现在不要多说了，大家回去多想一想。今天咱们是见个面，以后记住，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工作第一。
众人无语，一场遭遇战就这么匆匆结束。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子感觉之后事情的发展将会很错综复杂。回想起刚才的细节，李子突然想到徐总之前对斗争和矛盾的总结，李子隐约感觉这个局面正是徐总要得到的，而且徐总一直在把握着火候。
年轻和冲动曾是李子的优势，但是李子也要注定为年轻和冲动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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